2021年3月31日 星期三

〈潘恩與邁斯特:革命年代裡的政治理論時刻〉許國賢

  1. 前言
    除了評述他們兩人在革命年代的政治對立之實質內容, 本文的重點在於從理性與政治理論的革新、傳統與變革、宗教及其 相關問題等三方面,凸顯潘恩和邁斯特之對峙的深層意含,並藉此 省思特定歷史時段裡的政治理論與政治實踐之間的交互關係
  2. 革命浪潮下的尖銳對峙
    1. 邁斯特
      1. 憲法
        邁斯特直陳,十八世紀「所 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之一,此一錯誤也涵蓋了這個世紀的所有的嚴 重錯誤,就是相信政治憲法可以先於經驗地被制定及創設。」
        在邁斯特看來,具有可貴的神權政治色彩並且一千四百年來長 盛不衰的法國的君主政體,早就有秩序地保障了人民的自由,「法 國人在他們的歷史和立法的所有範例裡,隨手就可找到使他們能夠 再被整個歐洲尊崇和欽羨所需要的一切東西。」
      2. 代議制度
        在邁斯特看來,「代議制度絕 不是現代的新發現,而是封建政體的一種產物,或者,說得好一點, 是封建政體的一個構件。」(Maistre, 1994: 34)當封建政體發展臻 於成熟,國王就會根據他的詔令召集市鎮委派的代表來共商國事。 因此,代議制度只是一種民情的表達和諮商,它與主權的行使全然 無關,「代議制度直接排除了(人民之)行使主權。」(Maistre, 1994: 36)邁斯特的用意很明顯,他一方面希望透過鬆動及變造代議制度 的意涵,來抵禦美國及法國革命所鼓動的以代議民主取代君主政體 的風潮,另一方面則試圖否定代議制度與人民之行使主權的關聯。
    2. 潘恩
      1. 政治的起源
        對潘恩而言,「社會是由於我們 的需求而誕生的,政府則是由於我們的邪惡而誕生的;社會透過結 合我們的感情而積極地促進我們的幸福,政府則是透過節制我們的 罪惡而消極地促進我們的幸福。」
      2. 聖經的支持
        潘恩認為,君主制度既違反平 等的自然權利,也違反上帝的命令,因此,乃是一種荒謬而不合理 的制度。
      3. 世襲違反自然
        潘恩指出,大自然乃是隨心所欲地分配人類的 才智,而不是以世襲繼承的方式來進行分配,因此,下一代人的才 德和上一代人截然相反的事例亦極為尋常。顯而易見,全然無視於 大自然在才智分配上的隨機性的世襲繼承制,「就是一切杜絕知識 的形式中的最有效的一種。」
      4. 憲法
        潘恩堅定地強調:「憲法是一種先於 政府的東西,政府只是憲法的產物。一個國家的憲法不是其政府的 決議,而是建立其政府的人民的決議。」(Paine, 1984: 71)再者, 憲法並不是政府的法令,而是人民建構政府的法令,「沒有憲法的 政府,就是不具有權利的權力(power without a right)。」
      5. 對法革與美獨的看法
        潘恩認為,先 前歷史上所發生的革命大抵並無引人注目之處,因為那些革命「只 侷限於人事和手段的改變,而不涉及原則的改變。」(Paine, 1984: 161)相反地,美國獨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的意義則截然不同,它們 意味著人們正在收回原先被征服和暴政所奪走的權利,進一步言 之,「奠基在道德理論、普遍和平的體系以及不容剝奪的、世襲的 人的權利的政府」(Paine, 1984: 161-162),正令人振奮地擴大其 影響力。
        歐洲歷來 發生的革命,都是肇始於對特定個人的忿恨,「但在法國的事例中, 我們卻看到了一場從對人的權利的合理思辯所產生的革命,這場革 命從一開始就把個人和原則區分開來。」
  3. 理性與政治理論的革新
    1. 邁斯特
      1. 人類創建政治體制的能力
        邁斯特對於人類創建政治體制的能力極表質 疑,而其之質疑可謂係建築在另一項質疑之上,即對人類理性能力 的質疑。在邁斯特看來,上帝確實慷慨地賦予了人類以理性能力, 然而,人類的理性能力終究是微不足道的
        既然如此,人類只能徹底悟察自身之侷限,並 乖順地採行上帝吩咐給人類的君主政體,故而他才能宣稱:「一般 而言,所有的人都是為君主政體而生的。這是最古老、最普遍的政 府形式。」(Maistre, 1965: 113)
      2. 主權
        對邁斯特而言,人既是有道德的, 又是腐敗的,人在感受上可能是公道的,但在意圖上則可能剛愎乖 張,故而人必須被統治,否則他就會既是社會性的又是反社會的, 而這就會陷入社會既是必要的但卻又難以形成的困局。既然人必須 被統治,這就彰顯了主權的必要性,而且這也早就在上帝的至善的 規劃之中,「主權源自於上帝,因為上帝是除了惡以外的一切事物 的創造者,尤其是社會的創造者,而沒有了主權,社會就無以成立。」
        而邁斯特所理解的主權,實際上指的就是王權,即上帝授予君王的 權力。對邁斯特而言,法國大革命乃是一樁反宗教、反社會以及弒 君的全國性罪行。但在這種全國性的瘋狂與動亂中,做為永恆的幾 何學家的上帝依舊在照看著,那些罪魁禍首最終還是難逃報應地死 在他們的同謀者手中。要之,侵犯主權之所以罪不可赦,即在於冒 犯上帝之安排,因為主權只能是上帝由上而下的降賜,而絕非人與 人之間可以私相授受,「主權從來只能接受,絕不能給予。」
        此一說詞無異於明確拒絕人類以其理性來探索及質問人 對人的統治。

        邁斯特始終認為主權做為 外在於臣民並運作於臣民之上的壓制性權力只能來自於上帝的授 予,因此,人們本身無論透過何種方式都絕不可能讓主權憑空誕生, 「在這種嚴格的意義下,我認為我可以將民主政體定義為一個沒有 主權的人類結合。」(Maistre, 1965: 120)而一個沒有主權的人類 結合,即使在邁斯特對主權所抱持的面臨被汰換命運的舊式理解 下,只能是政治上的不可能之物或無意義之物
      3. 反理性
        邁斯特亟欲確立的論旨是,人類雖然渥蒙了上帝的 特殊恩惠,從而擁有可貴的理性能力,但切莫因此就高估了人類的 能耐,甚至妄想掙脫上帝的最終掌控。也就是說,他首先要劃定的 是人與上帝的關係,此一關係在最終將決定人的自主領域的範限。 在他看來,的確,上帝是慷慨地賦予了人類以理性能力,但人類的 理性能力終究是有限而卑微的
        邁斯特是打從心底反對整個十八世紀的主流價值(亦即理性和 進步),尤其啟蒙時代哲學家對於理性的強固自信更引起他的強烈 反感,「人類理性越是信任自身,並試圖倚賴自身之智謀,就越是 荒謬,就越暴露自身的匱乏能力。這就是為什麼無論在哪個時代, 世間的主要災禍都是所謂的『哲學』,因為哲學無非就是獨自行動 的人類理性,而僅僅只仰仗自身之因應能力的人類理性,就如同只 具有破壞能力的野獸一般。」 
    2. 潘恩
      所承續的實質上乃 是霍布斯、洛克以降的從理性及其推理來論述可欲的政治秩序的路 徑。
      1. 自然權利
        潘恩對正當的政府的原則的探討,係從自然權利出發。在他看 來,人的自然權利是他的公民權利的基礎,「自然權利是與人的生存相關聯的權利」(Paine, 1984: 68),包括了一切智能的權利(或 思想的權利),以及在不侵犯他人的自然權利的前提下,去為自己 謀求安適及幸福的一切權利;相對地,「公民權利是人做為社會的 一分子所具有的權利。」(Paine, 1984: 68)而問題就在於只靠一己 之力並無法安穩地享有自然權利所保障的一切,故而才需要在性質 上係與安全和保障有關的公民權利

        公民權利是為了有效落實每 一個人的自然權利,而必須在政治結合裡獲得承認與確保的權利, 政府之擁有公共權力係是為了保障每一個人的公民權利,並在此一 基礎上進而使自然權利能被有意義地享有
  4. 傳統與變革
    1. 邁斯特
      1. 民族理性
        邁斯特認為,任何一個民族的歷經長期的歷史積累而形 成的偏見,構成了一個民族的民族理性(邁斯特在此所指之理性明 顯不同於潘恩所理解之理性,此一民族理性更多的是指民族精神), 並且是民族之幸福與國運之所繫。服膺一個民族的偏見即能長保幸 福,反之,則易於自陷絕境。無疑地,邁斯特的此一見解可謂與柏 克一脈相承。對柏克而言,偏見是一個社會的世世代代的人通過長 期的歷史沉澱而逐漸形成的一種「隱而不見的智慧」( latent wisdom)(Burke, 1968: 183)
      2. 貴族階層
        傾力為世 襲君主政體辯護的邁斯特尚且強調,君主政體底下的貴族階層的統 治權威,亦必須被有效鞏固,不能讓一般平民心生僭越之想,「如 果被統治的多數人自認為能夠和進行統治的少數人平起平坐,政府 就會崩潰。故而貴族階層天生就是一個統治的或治理的階級,而法 國大革命的原則乃是與永恆的自然法直接對立的。」(Maistre, 1965: 105)要點就在於,這一代的貴族階層的統治權威不外乎就是上一代 的死者的統治權威的延續,同樣地,這一代的平民之處於被統治的 處境,亦是上一代的死者的處境的延續。這所反映的顯然就是死者 對生者的繼承式宰制。
    2. 柏克
      1. 歷史連續性
        柏克極為強調偏見對人類生活的明顯影響,一個民 族的偏見乃是該民族的歷史傳統裡的智慧和權威的縮影,因此,柏 克格化看重歷史連續性(historical continuity),亦即格外重視歷史 的一脈相承的特性。柏克謂:「社會確實是一項契約,…社會不僅 是介於現在活著的人之間的合夥關係,也是介於現在活著的人、已 經去世的人,以及尚未出生的人之間的合夥關係。」(Burke, 1968: 194-195)易言之,每一代的人都是歷史長河的一部分,每一代的人 都繼承了前行世代的歷史產業,並且也是未來世代所要繼承的歷史 產業的創造者。對強調漸進主義(gradualism)的柏克來說,歷史絕 沒有「重新開始」這回事,歷史只能是漸進的連續式的發展,因此, 任何斷然否定過去的做法,任何不去為後代子孫預留空間的做法, 都是不可取的、不可接受的
      2. 節制 做為一種社會德性的重要性
        做為保守主義者的柏克並未反對改革,而只是要求 改革不能以與過去全然割裂的方式來展開。再者,柏克之強調節制 做為一種社會德性的重要性,亦是發人深省,「相信我,先生,在 國家的一切變動中,節制都是一項德性,不僅是一項敦厚的德性, 更是一項堅強的德性。節制是一項有配置作用的、有安排作用的、 有調解作用的、有鞏固作用的德性;新憲法之形成就是在節制這項 德性的管轄範圍之內。」(Burke, 1992: 16)不過,在對法國大革 命的激烈否定中,柏克確實為了譴責暴力而在相當程度上陷入了否 認生者為自己進行制度變革的權利的境地
    3. 潘恩
      1. 質疑的是柏克所隱含的死者對於生者仍擁有 權威這一觀點
        潘恩強調:「每一代人都能勝任而且也必須勝任 那個時代所要求的一切目的。要能適應的是還活著的人,而不是已 然去世之人。人一旦去世,他的權力及需求即隨之消散;既然已不 再參問世事,他就不再有權來指揮誰應該擔任統治者,或其政府該 如何組成及管理。」(Paine, 1984: 42)因此,一切仰賴已死之人的 權威,以及奠基在這種仰賴之上的政治主張,如果違背了生者的福 祉,就都是一種死者對生者所遂行的專制,「超越墳墓來進行統治 的虛妄設想,是一切暴政中最為荒誕及最為厚顏無恥的。人不能對 他人擁有產權,任何一代人也不能對下一代人擁有產權。
  5. 宗教及其相關問題
    1. 邁斯特
      1. 教宗與政治
        邁斯特認為,教會及教宗的權力有著更高的目標,即完 善道德,而政治上的改進只不過是這項目標的衍生物而已,因此, 「至高無上的羅馬教宗是天然的首領,是普世文明的最強而有力的 促進者及偉大的締造者。」(Maistre, 1965: 143)就歷史的生成背 景言,教宗的權威是在中世紀被選定和建構起來的權力,「其目的 是為了制衡世俗權力,並使其(世俗權力)更能夠被人們所容忍。
      2. 上帝
        面對超出人類能力的事,人類應該謹守界限, 「我敢說,我們應該保持無知的事比我們應該知道的事更為重要。 如果上帝將某些課題置於我們的視野之外,無疑地這是因為如果讓 人類知道的太清楚,對人類將極其危險。」
    2. 潘恩
      從潘恩對基督教 的批判以及他的自然神教(deism)立場,來析論他的除魅解咒的工 作。潘恩在一七九四年以後的自然神教立場,導致了社會公眾的不 諒解,以及諸多友人如喬治.華盛頓等人對他採取刻意疏離的態度, 最終使他在無人聞問的情景下度過他孤寂的晚年歲月。
      1. 基督教
        潘恩指出,在基督教體系底下,信徒形同是被要求 擱置上帝給予的理性,並向理性的對立面(即基督教教義體系)頂 禮膜拜,而且還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理性,「他(基督徒)鄙視上帝賜予人類的最完善的禮物,即理性這項天賦;再者,他力圖將理性 所反對的一種體系以信仰的形式強加在自己身上,並不知感恩地稱 之為人類理性,好像人可以把理性給予自己似的。」
        「基督教的信仰體系,於我而言,只是 無神論的一種,亦是一種對於上帝的宗教上的否定(religious denial of God);它聲稱信仰一個人,而非信仰上帝。」
      2. 自然神教
        對他而言,我們從浩瀚而井然有序的宇宙、各種生命蓬勃盎然的地 球、人類本身以及人類所蒙受的一切眷顧,就可理解創造這一切的 永恆的上帝的崇高與偉大,「上帝之道(the word of God)就是我 們所看到的創造,這個道是任何的人類編造都無法假冒和改變的, 這個道是上帝普遍告知全人類的。」(Paine, 1995a: 686)我們不必 仰賴任何宗教的經書,不必屈從於任何宗教的反理性的玄虛教義, 我們只要用上帝厚贈給人類的理性,觀看並省思向人類磊落地敞開 的宇宙和世界,就能夠逐漸理解上帝之道,「上帝之道不可能存在 於任何書寫的或人類的語言裡」(Paine, 1995a: 680),無論如何, 「只有通過運用理性,人才可能發現上帝;如果收起理性,人類將 一無所知。」 
  6. 結語 
    潘恩堅守著理性所啟迪的人的基本權利,以及這些權利所指向的政治體制,邁斯特則顧念著他所深信的神啟的秩序與穩 定。而在潘恩式看向未來的政治論述,與邁斯特式回望過去的政治 論述的迅猛踫撞中,一種與歷史現實有著即時關連、罕見且獨特的 政治理論時刻(the moment of political theory),正形塑著當時以及 後來的人的政治命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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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對話的方式呈現Paine跟Maistre不同的立場

我覺得這篇文章有哪些重點?或是我的心得?

我覺得這樣的對話交錯鋪陳的方式,有種兩人互相對話的感覺,有呈現出本文要呈現的時刻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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